湘江文艺丨吴佳骏:记忆栖息的地方
记忆栖息的地方文 吴佳骏北风呼啸北风是一只寒冷的鸟。我最早感知到它,是在几天前的一个下午。我去野外看
记忆栖息的地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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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吴佳骏
北风呼啸
北风是一只寒冷的鸟。
我最早感知到它,是在几天前的一个下午。我去野外看一棵快要枯死的树。那是一棵楠树,生长了许多年,历经数度寒暑。可现在它却停止了生长,我不知道它是厌倦了土地,还是厌倦了生长本身。我很心疼那棵树,替它惋惜。在南方,楠树算是比较名贵的树种了。它若死去,不只是我们的损失,更是旷野和大地的损失。我去看它,是希望它能活下来。我早已在心中默默地替这棵树祈祷了无数遍。我希望我的祈祷能给一棵行将就木的树加持,让它平安度过一个冬天。然而,令我没想到的是,在我去看这棵楠树之前,北风就早已盯上它了,像一只饥饿的鸟盯上了它所热爱的食物。
我先是看到树皮发灰发暗,继而发现树叶开始泛黄。我走近树身,用手摸了摸树干,我感觉到树在瑟瑟发抖。北风一阵一阵吹来,呼呼地响,那响声尖利而细长。我又将耳朵贴于树干,我听见有呻吟声从树的体内传出来。那呻吟时高时低,时缓时急,好似有一种痛在围绕树的年轮转圈。痛每转动一圈,北风就扔出一把刀子,割下一片树叶。那一片又一片树叶下坠的过程是冷寂而凄凉的,它们是一棵树最先死去的部分。也有不认命的树叶,它们脱离树体后,并不急于坠落地面,而是在空中飘来飘去,梦想在与北风的对抗中重新返回枝干。可树叶实在是太弱小了,它们刚一飘飞,就被北风裹挟着刮向了远处,让一片落叶永远无法再归根。这是北风对抗拒自己意志的叶片最为残酷的惩罚。尽管如此,仍然有树叶前赴后继地与北风进行抗争。它们宁可永不归乡,也要与自然界的强者一决雌雄。我站在树下,看到脆弱的叶片和强悍的北风那力量悬殊的搏斗,不禁眼眶泛潮。我很想跑去远处,把被北风刮走的落叶捡回来,安放在树根底部。但北风委实太厉害了,我刚想挪步,它就朝我扔刀子,它阻止我去帮助落叶归根。我只好再次站定,把树抱紧,像树把自己的疼痛抱紧。
北风依旧在呜呜地刮,它似乎要赶在冬季结束之前,刮掉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。这让我想到村里前不久死去的那位盲人,他也是在北风的吹拂下死去的。他在死之前,也是北风用刀子剃光了他头上的最后一根毛发。
这个盲人生前的命运,酷似这棵楠树,一辈子孤苦伶仃。他还很年轻的时候,北风就钻进了他的体内,陪他四处流浪——到河南拉过板车,去山西挖过煤炭,到新疆摘过棉花,去拉萨修过铁路……那时候,他把北风当作自己唯一的朋友。他误以为凭借北风,便可御风而行,笑傲江湖,四海为家。直至在光阴的嬗变中马齿徒增,他才慢慢地感受到北风对自己构成的伤害和威胁——北风先是吹瘸了他的一条腿,再是吹坏了他的两根手指;继而吹聋了他的一只耳朵,又吹瞎了他的左眼和右眼。越到后来,北风毫不留情地穿过他的皮肉,直抵他的五脏六腑,最终把他吹死在家中的土墙角落。就这样还不算完,盲人死后,北风仍不停地在吹,直到把盲人的尸体吹裂,骨架吹垮,灵魂吹散。它试图抹去一个曾经活过的人留在大地上的任何痕迹。
如今,盲人早已灰飞烟灭,北风只好将精力用来对付一棵树。在北风眼里,树比人活得长久,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卑微和脆弱的物种。它不想再把精力耗在对付人上,那丝毫不具有挑战性,也不具有挑战的快感。它需要挑战那些比人更耐活的生物,于是它表现出对一棵树死缠烂打的兴趣和决心。北风深信,天地之间,就没有它无法打败的生命。
整个冬天,北风都在寻找对手。它打败了盲人,又即将打败我眼前的这棵树。待这棵树彻底枯死后,它或许还会去挑战一块石头,一条流水,一片泥土,一段时光……直到只剩下北风自己,在旷野里奔跑和哭泣。
只是,到那时,我不知道北风那哭泣的眼泪,有没有一滴是专为一棵枯死的树,或一个受尽凌辱后死去的盲人而流的。
冬日晚钟
整个晚冬,那两扇木门都关闭着,落满了灰尘。风从门上的洞孔钻进钻出,没有一点声响,那是冬季无法言说的哀伤。门框两侧,贴着一副去岁的春联——上联的汉字早已被寒冷盗走,横批也不见了踪影,唯剩下联的最末两个字还在。那两个字,一个是乾,一个是坤。我从乾坤间走过,竟莫名地想起一些往事和逝去的光阴,以及躲藏在往事和光阴里的一个孤寂的人。如今,往事已如候鸟般走远,光阴也如花朵般凋零于枝头,只有那个孤寂的人还在——他终日被那两扇木门关闭着,坐倚窗前,望向窗外的冬天,冬天里的雪花和田野,山峦和树木。他不悲也不喜,不苦也不乐。他的内心既没有黑暗,也没有光明。哪怕雪花纷纷扬扬地从空中坠落,又静静地飘过他的窗前,他也漠不关心。他本身即是季节堆出的一个雪人。他的存在,只为装扮一个反复来临的寒冬。曾经,他也有过一个梦想:希望乾坤间能等来一场大太阳,将他彻底融化掉——连同他的皮肉和灵魂,乃至遗骨都不剩。然而,他的梦想未能实现。他的窗户挂满了冰凌,宛如十字架上挂满了血水。他已在逐梦的过程中成为了季节的标本。
记得那年冬天的傍晚,我从他的木窗前走过。下了几天几夜的雪停了,没有再飘。雪去了很远的地方,变成了另外的水和冰。我看见他的目光像灶间的两朵火焰,在窗棂背后忽闪忽灭。我以为他要借助燃烧,给自己一点温暖。可那火光瞬间就熄灭了,只剩下火焰的灰烬,粘在他的眼睫毛上,像一层看不清的云雾。我忍受着一切,忍受着那个冬季带给我的沉默。我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,很想走过去,对他说点什么——比如说说这个冬天的短暂和永恒,说说屋顶上升起的炊烟和不知是谁留在雪地上的脚印。但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。他的目光告诉我,他是一个不会言语的人。从小到大,他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。他似乎也不屑于跟任何人说话,包括将他引领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。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陌生的。他对陌生的世界总是充满了恐惧和警惕。
他今生最信赖的邻居是风和雨,如果他高兴了,风会把他刮到旷野,随一棵芦苇摇曳;或将他刮向一片果园,随桃花盛开。如果他沮丧了,雨会带他去池塘边听蛙鸣,或领他去河岸上听涛声……唯有在风和雨的陪伴下,他的世界才是完整的。我没有看到过他在风中奔跑,或在雨中蹒跚的样子。
我看到的他,不是坐在窗前,就是躲在门后。
有时,他也会从窗户爬出来,在院子中走来走去。从暮色初降走到翌日黎明,又从黎明走到月明星稀。有许多次,我从他的世界路过。我看到他把自己走成了一匹瘦马,这匹马掉光了鬃毛,老得像一个岁月的影子。我不知道他在院子里都走过哪些泥泞和坑洼,那个院子很潮湿,长满了青苔。他的脚印也长满了青苔。但我猜想他一定走过很长很长的路,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。那些地方,或许他也不知道是哪里。他有时是跟着一片雪花去的,有时是跟着一缕炊烟去的,有时是跟着一阵风去的,有时是跟着一场雨去的……他需要把自己放逐一次。
大概是去年吧,他还把自己走丢了。有好长一段时间,那扇窗都开着,两扇木门也开着,唯独不见他的身影。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,也没有人去关心他的下落。只有我偶尔还会想起他。有一次,我趁大家都躲在屋内烤火的时候,偷偷地跑去把他的窗和木门掩上了。我相信他会回来的。可那窗和木门实在太破了,我刚转身,又被风给吹开。我再次掩上,风再次吹开。我感到心酸和寒凉。我担心他还没有找到回家的路,家就早被风刮走,或被大雪给覆盖了。倘若那样的话,他就是真正的失踪者了。
好在,就在那个冬天快过完的时候,他终于回来了。他满脸胡子拉碴,被西风裹着在走,像一件旧衣裳在飘;他的肉体、骨头和魂魄,都在归家途中破碎掉了。
他回来后,我以为他会换个活法,至少把残破的窗户和木门修一修。谁知,他彻底封闭了自己。整天都坐在窗前,饭也不吃,水也不喝,只把头垂在窗台上,发出不同程度的呻吟。
他的呻吟,是冬季最后的晚钟。
时间尽头
她不再相信任何人,就像不再相信她的夭折的孩子还会活过来。
还有几天,这个冬天就过完了,可她的冬天才刚刚来临。她以前虽也经历过无数个冬天,但这个冬天跟以往任何一个冬天都不同。她以前的冬天里有火和光,有温暖和美好,有期望和憧憬;而她现在的冬天里只有风和雨,只有雪和冰,只有死亡和幻灭。这一切,都因为她的孩子死了,一出生就死了。她原以为,她怀的是一棵树,或一朵花;现在她才知道,她怀的是一片雪,刚落到地面就融化了。她再也看不到他了。他向她走来的那一刻,就在逐渐远离她。
生长也是埋葬。
这是一个无比漫长的冬天,这是一个无比难熬的冬天。她抱着她那已经死去的孩子,在雪地里踽踽地走着。她不清楚自己要到哪里去,四野都被白雪覆盖了。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,雪花有一阵没一阵地飘着。她或许是想找个能够避风的地方——山洼或者河湾,把孩子掩埋了;又或者就那么将孩子抱着,一直走下去,走到地的尽头,天的尽头,时间的尽头。在这个世界上,她再也没有牵挂了,也不再牵挂任何人。她的活着都被死亡带走了,正如她的黑夜都被白雪带走了,她的春季都被冬季带走了。
她不再相信任何人,尽管她还那么年轻。她今年只有28岁,刚从一个遥远的城市回到故乡。她已经十多年没有回过故乡了。十多年前,她因逃避一场命定的婚姻,逃避一个她不爱的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,逃避她改变不了的贫穷和自卑,在一个飘着大雪的除夕,她从故乡逃了出去,雪地上没有留下她的脚印。她把自己掩藏了起来,也把雪和泥土收藏在了记忆中。她发誓要老死异乡,她心甘情愿做一个异乡的孤魂野鬼。但最终她还是回到了故乡。这倒不是她想家了,也不是她后悔了,她只是想给肚子里的孩子找一个安全的出生地。她不希望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出生后遭受他人的羞辱,也不希望这个孩子今后会活得如她一般艰难。她想在故乡尽快找一个男人结婚,她想尽快给肚子里的孩子找到一个爸爸。然而,她的想法落空了。她的故乡并没因她的回乡而充满阳光,她日趋苍老的父母也没有因她的归来而充满喜悦,表情仍跟他逃离后一样平静和淡定。
那段时间,她天天跪在父母跟前,磕头,哭诉,忏悔,央求他们能够接纳她,原谅她,帮帮她。她的父亲躺在床上,不停地咳嗽。她父亲的咳嗽是一场接一场的地震。她的母亲坐在灶门口,不断地落泪。她母亲的泪水是她的一条倒流河。她知道父母帮不了她。她又开始挺着个大肚子,天天在村中东奔西走。她渴望遇到一个可怜她的男人将她领回家。她从村西边找到村东边,从村南边找到村北边,都没有找到一个年轻的男子。他们跟她一样,早在多年前,就陆续从村庄逃了出去,再也没有回来。
只有一天中午,从邻村来了一个瘸腿男人,说是听人介绍想来见见她。她高兴得眼泪直流。可男人瞧瞧她那高高隆起的肚子,就背转身一瘸一瘸地走了。她跟着男人追出老远,嘴里哀求式地喊:大哥,大哥……那男人还是没有回头。她感觉天都塌了。她的故乡成为了她新的异乡。
她不再相信任何人,包括她自己。她对故乡的一切都感到陌生,就像她对城市的一切感到陌生一样。但她仍然在替自己祈祷——只要孩子能够平安降生,以后的事情她都没有精力去想了。然而,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很理解她的母亲。他大概是不想让他的母亲为难和受伤吧,在这个冬天行将过去的时候,他也跟着冬天走了,只把寒冷留给了他母亲一个人。
她抱着死去的孩子在雪地上踽踽地走着,深一脚浅一脚。她不清楚自己要到哪里去。她也不清楚冬天过后还有没有春天。她就那么将孩子抱着,走向地的尽头,天的尽头,时间的尽头。
幻蝶之舞
那只蝴蝶,穿着一件花衬衫,在黑夜里飞。它从上弦月飞到下弦月,从七月半飞到七月尾。它的飞翔扰乱了他的睡眠。他躺在床上,也躺在梦中。夜窗外,是更深的夜色。他不知道那只蝴蝶来自哪里,是从他的前世飞来,还是从他前世的前世飞来?他从那只蝴蝶身上看到了个人命运的轨迹和征兆。
他是一个追蝶人。他渴望飞翔。蝴蝶也渴望飞翔。那只蝴蝶带他去了许多地方——草丛、花圃、峡谷——岁月的此岸和时间的远方。
有一天傍晚,他坐在田野上等蝶。夕阳铺满了大地和他的想象。那只蝴蝶采蜜去了,剩下他独采自己的忧伤。他渴望那只蝴蝶能快些回来,用采来的蜜将他的忧伤灌满。他就那样等啊等,等到夕阳的颜色由深变浅,由浓厚变得稀薄。他有点绝望了,开始坐立不安。他想去找那只蝴蝶,又不知该到哪里去找。他怀疑那只蝴蝶早已厌倦他,离他而去了。倘若那样的话,他不清楚今后谁还能带给他飞翔的高度和憧憬。可正当黑夜降临,夕阳收尽残照之时,那只蝴蝶飞回来了。这让他喜出望外。但遗憾的是,蝴蝶那天并未采到蜜,它只采到了晚风的烦恼和夕阳的余哀。
那天过后,他的欲望减少了,却对那只蝴蝶愈加依赖和迷恋起来,仿佛他活着就是为追一只蝶。事实也的确如此。他没有一个朋友,没有一个熟人。他的生活里只有一只蝶。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起,他就注定是孤独的。他大概四岁或五岁那年,他父亲见他不说话,将他丢在一个废弃的瓦窑里。他也不反抗,安静地坐在窑内,也不抬头仰望星空,更不啜饮草叶上的露水。他不哭也不笑。他只想等待一场火,把自己焚烧成一只蝴蝶,在天空自由地飞,懒散地飞,沉默地飞,孤独地飞。但那场他想象中的大火一直没有来,他等来的只有雨和雪、风暴和闪电。他还想继续等,他不想从窑洞里爬出去,他相信那场火一定会来,就像他相信自己肯定会变成一只蝴蝶。他就那样等啊等,直等到在草色连云的季节里走来了一个女人。他不认识那个女人,只感觉有几分熟悉,却又是全然的陌生。那个女人一见他就哭,泪水像一条长长的河流。他也不明白那个女人到底哭什么,有什么好哭的。他已经在窑洞里活得不悲也不喜了。那个女人要抱他出去,他也不反抗,任由她抱。他第一次感觉到温暖,也第一次感觉到灵魂有了重量。他的胸膛滚烫,似被烈火灼烧和包裹。他怎么也没想到,他苦苦等待的那场大火,竟然藏在一个女人的体内。他就要被融化了。他正在涅槃成一只黑蝴蝶,向着那灯火辉煌的远方飞翔。
他被那个女人从窑洞里救出来没几年,四年或五年吧,那个女人就去世了。他记得很清楚,那是一个麦子泛黄的季节——女人死去的前几天,还带他去麦地里走了走。阳光照在饱满的麦穗上,散发出一种成熟的芳香。麦田的上空,有几只蝴蝶,在扇动翅膀。他想伸手去捕捉,被女人挡住了。他看见女人的眼里泪水盈眶。他预感到了什么。他看着那逐渐飞远的蝴蝶,像看着一段正在消失的旧时光。
女人去世后,麦子也归仓了。大地裸露出来,他重又感到孤单。那段日子,他总是看见有大群的蝴蝶在被刈割后的麦田上空飞翔。他认不出其中的哪一只蝴蝶是那个女人变的,但他知道那个女人一定就在那群蝴蝶中间。
他也很想变成一只蝴蝶,随那个女人而去。可那个女人在临终前告诉他,如果追得上自己,就随她一起飞,追不上,就好好地活着。他信了女人的话,做了一个追蝶人。他白天追,夜晚也追。那只蝴蝶飞到哪里,他就追到哪里。那只蝴蝶带他去了许多地方——海边、沙漠、草原——活着的边界和死后的天堂。
他是一个追蝶人。他从少年追到中年,又从中年追到老年,仍然没有追上那只蝴蝶。那只蝴蝶,是坟头上开出的花朵,是一个追蝶人灵魂中最耀眼的光照。
鸟窝之秘
我从树下走过的时候,几乎没有注意到那个鸟窝。我在走动中错过了许多的东西——落日与青山的挥手,流水与树影的缠绵,花朵与晚风的分离,种子与沙土的相聚……但我到底还是看到了它,在我回眸的刹那。它作为鸟的一个遗址,牢牢地架在那棵白蜡树的枝杈间。
这是一个空鸟窝。光线从顶端打下来,有一种古旧之感。我不知道这个窝里的鸟都去了哪里,是随着季候迁走了,还是被飞翔带去了远方?也许,它们是遵从了梦想的召唤,去到另一个丛林、石崖或草甸,开始了新的生活,换了一种活法吧。
鸟跟人一样,住久了,都是要迁居的。鸟朝鸟想去的地方迁徙,人朝人想去的地方迁徙。不同的是,鸟迁走后,隔一年半载,等到春风吹绿杨柳或桃花染红山野的时候,它们还会飞回来,重新在故乡筑一个窝,找寻旧时光阴。而人呢,一旦迁走后,就不想再回来。哪怕故园长满荒草,墙壁爬满青苔。即使回来,也是要挑时间的。诸如清明节前后,除夕的夜晚或农历正月最初的几天。回来后也不会像鸟一样恋旧,去沐浴春光,把心事和记忆放到阳光下晒一晒;只会跑去覆满野草的坟头,给先逝者烧几张纸钱,放一挂鞭炮。心慈一点的,再跪下磕几个头,说几句言不由衷的话,就匆匆地离去了。
有鸟窝的地方就有鸟的影子和歌唱。我愿意相信是这样。就像现在,我看到白蜡树上的空鸟窝,眼前就会幻化出几只鸟来,它们在我的回忆里飞和鸣叫。许多许多年前,大概也是在这棵白蜡树下,有三个光着脚板的孩子,望着树上的鸟窝发呆。窝里有几只肉嘟嘟的小鸟,鹅黄的绒毛像阳光一般耀眼。鸟的妈妈或许是飞出去觅食了,把它的孩子们留在窝里。天就要黑了,夕阳在天边渐次吹熄火把,晚风将火星吹得东一颗西一颗,飘得满天空都是。那几只小鸟感到害怕,孤独和夜幕同时笼罩在它们头顶。它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,发出颤抖的叽喳声。过了一会儿,有一只胆子稍大的小鸟,将头伸出鸟窝,四下里张望了一番,它发现那三个孩子正惊恐地望着它们,和它们之上正在降临的暮色。
那三个孩子的妈妈也是外出觅食去了。他们不知道,他们的妈妈是否跟小鸟的妈妈去了同一个地方。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有口饭吃,不至于挨饿。他们想帮自己的妈妈,却帮不了。他们可怜自己,也可怜那几只小鸟。他们可怜自己的妈妈,也可怜小鸟的妈妈。他们担心母亲们在觅食的过程中会惨遭不测——被一场风暴刮到天涯或海角,被一阵雷电送去地狱或天堂,被一轮太阳晒成尘土或枯草,被一次山洪冲去地心或远方……
小鸟们在树上盼妈妈,孩子们在地上盼妈妈。不管是谁的妈妈先归来,他们都会欣喜若狂。如果是小鸟的妈妈先回来,孩子们就会吹响呼哨,他们的呼哨是黄昏下的晚祷。如果是孩子们的妈妈先回来,小鸟们就会在树上歌唱,它们的歌唱是晚风中的诵经。
时间晨昏交替地过了若干年,孩子们都长高长大了,那几只嗷嗷待哺的小鸟也早就可以展翅飞翔。黄昏和风雨,夜幕和孤独,都不再使他们感到害怕。他们已经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了。他们不再需要妈妈的呵护和陪伴。他们去了远方生活。妈妈老了,鸟窝空了。空空的鸟窝装着妈妈的盼望和孤寂。那盼望,像月亮一样时圆时缺;那孤寂,像星子一样时明时暗。
我从树底下走过,我的头上有一个空着的鸟窝。我痴痴地抬头望,我是当年那三个孩子中的一个。我能望见的仍是当年的那个鸟窝,我所望不见的是当年的那几只鸟。天又要黑了。天黑得好快、好早啊!在天黑之前,我看见有一个老人,慢慢地来到白蜡树下。她的手里拿着一片羽毛。她只知道那片羽毛是多年前从某只小鸟身上掉下来的,但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只小鸟的。她将这片羽毛珍藏了几十年,只为有朝一日能够亲自将羽毛还给那只鸟。她每天都在鸟窝下等待着鸟儿的归来,头发白了,皱纹深了,她等待的鸟仍是没有来。但她相信那只鸟会来,就像我相信有鸟窝的地方就有鸟的影子和歌唱。
那个空鸟窝,是死神的一顶帽子,反扣在苍蓝色的天的底下。
群山之巅
我被群山环抱着。山一层叠一层,绵延至天边。我还是个孩童的时候,就习惯了在群山的皱褶间奔跑或仰望。白云在山顶徘徊,飞鸟在苍穹啸叫。我几乎跑遍了群山的每一个山脚,却始终无法到达山峰的顶端。我不知道山的那边都有什么,是否跟山的这边一样,有炊烟和茅屋,落日和朝霞,烈焰下耕种的农夫和月光下睡觉的牛羊?我想我今生一定要去群山外看看,我要用一生的光阴来变成一只鸟。我要飞到群山之巅,去看看我在山脚下无法看到的东西。那些东西,也许是太阳的骨头和眼泪,也许是长河的绝望和永恒,也许是梦想的舞蹈和悲伤,也许是时间的天堂和墓园。
大概十岁那年吧,我跟随一个猎人去翻越一座山。他说只要我肯跟着他走,他就能将我带到群山之外。我很虔诚地跟着他,像跟着自己的一个信仰。那个猎人沉默着,如群山一样喑哑。他的肩头永远扛着一杆枪,却从不朝群山中的猎物开火。有时见到一只野兔或山鸡,他还会吓出一身冷汗,脸色苍白得犹如林间岩石上的一块苔瘢。我跟着他在山中转悠,我见他扛着枪的样子很可怜,像扛着一根干树枝或一根死去的野兽的肋骨。我很想帮他扛扛枪,又怕他不愿意。那杆枪既是他的“纪念物”,也是他在群山中行走的“通行令”。若是走累了,他会暗示我跟他一起,在某一棵树下或某一块石头上坐下来。落叶堆积在我们的脚边,厚厚的一层。那些落叶红黄错杂,每一片都像是季节寄赠给大地的信笺。我紧挨着他,以为他会给我说点什么。可他仍是沉默着。估计是他觉察到了我们相处的尴尬,他从腰间取下那个拴在麻绳上的颜色乌黑的酒壶,拔掉壶塞,递给我喝。我摇摇头,他于是果断地缩回手,自己喝了起来。我们的头上还有枯叶在离开树干。或许正是叶片坠落地面的样子让他忧伤,他竟呜呜地哭了起来。那哭声在群山深处飘荡,使我战栗和恐怖。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,只能默默地盯着他看。我们是两个赶山人,我们在群山中孤立无援。后来,我不明白自己是如何鼓足勇气继续跟着他走的,也许是因为一个男人的哭泣,或一杆不朝动物开火的猎枪吧。我们又在群山中走了很长时间。我们先是走过了春夏和秋冬,接着走过了风霜和雨雪,然后走过了白天和黑夜,却最终都没能走出过群山。这个猎人一直都在骗我。他其实也是一个梦想着走出群山的人。他在群山中走了大半辈子,也未能翻越山顶。他之所以叫上我,是不想让自己过于孤独;不想倘若哪天他死在了翻山的路上,却没有人可以将他的尸体扛回家。他需要预先给自己的死亡安排一个通风报信的人。
这个猎人深刻地影响了我。他让我知晓了任何梦想的道路都是艰辛和多舛的,乃至于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的。尤其当我沿着群山起伏的山脉走过许多的弯路,爬过许多的峰峦和峭壁之后,我才真正懂得了那个猎人曾经的沉默和哭泣。人的一生,有多少光阴属于自己,有多少憧憬能够变为现实呢?
群山依旧是原来的群山,而我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一心想要到山外去的懵懂少年。现在,我的脸上和心上,也都有了群山似的皱褶。我站在群山的面前,群山照样环抱着我,但我丝毫没有了翻越和突围它的冲动。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它,像看着山上的树叶的颜色由绿变黄,再由黄变绿。这一绿一黄之间,不知有多少的时间流走了,又有多少埋葬的和生长的事物在睡去或醒来?
许多年过去了,我再也没有去群山深处走过。我知道这走的后果。那个猎人已经死去多年。他走过的地方,树木都发出了嫩芽。而且,在他走过的那座山的半山腰上,还筑起了一座庙宇,每天都有晨钟和暮鼓的声音从山中传出来。我站在山的这边,只要听到那悠长而苍凉的声音响起,就会抬头望天——我竟然望见那个猎人的魂在群山之巅自由地飘飞。而当声音止歇,我还会看见猎人留给我的那杆猎枪,它安静地挂在我的老屋的墙壁上,生锈的枪筒像发霉的往事和潮润的愿想。
寂寞坡地
那是个漫长而寂寥的夏日午后,天地之间已有了一丝浅浅的秋意。溽热的日子就要过去了,我怀着一种宁谧的心绪去到坡地。坡地很荒凉,没有一个人影,也没有一只鸟影。只有满坡萎黄的茅草和田垄间翠绿的红薯藤。我渴望在坡地上寻找到一些什么——走远的春风和暗淡的星辰,耕耘的农人和贫瘠的土地,割草的孩子和埋头吃草的牛……
我一个人在坡地上走着。坡地是我熟悉的坡地,也是我陌生的坡地。我沿着曾经走过的路从左往右走——这也是我的记忆回溯的路线。我相信只要这样笃定地走下去,就能抵达我的精神或血脉的上游。只是,我不敢确定,在我寻找的过程中,会有哪些事物出来阻挡我的道路和追忆。我已经很久没有回乡了,或许我在行走中所遇见的一切,都是我找寻的线索和路标吧。
那两块椭圆形的沙地是我最先遇到的。沙地在南方极为少见,整个坡地也只有这么两块。脚踩在沙地上,软软的,像踩在时间的骨灰上。有时大风吹起,沙粒满天飘飞,被风追着跑,仿佛死神在追赶一群绝望的人。有些沙粒跑累了,就落在草叶上,变成另一种疼痛;而有些沙粒即使跑到穷途末路,也不愿意坠落下来,被风所俘获。它们宁可撞死在风的墓碑上,再投胎成新的沙粒,或转世成新的露珠。多年前,我见到一个老妪和一个老头在沙地里种花生。他们俯向大地的身影,像两根插在沙地上的晷针。我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站着,我看到太阳的光由东向西地照在他们的脊背上;我还看到老妪下垂的乳房和老头隆起的驼背。他们都在替刚种下的花生掩土,可他们的手都已握不住沙粒。那些从他们指缝间漏掉的黄沙,像从他们的晚景中漏掉的光阴。现在回想起来,当年的那一幕依旧深深地让我惊悚。我知道,那两位老人已经不在人世了,他们早已被厚厚的泥土掩埋在了地下。我站在沙地上他们曾经站过的地方,我弯腰捧起一捧沙粒,像捧起由两个老人的汗液和泪水变成的化石。
在沙地的旁边,我还看到两棵松树。那是两棵不大也不高的松树,它们生长了几十年,也没有把自己长得伟岸或挺拔。或许,它们也曾想到过飞翔,把自己移植到天空和白云之上去生长,但最终还是放弃了。它们怕自己走了以后,沙地会变得更薄。它们不能带这个头。如果松树先跑了,那紧接着其他树也会跑,草也会跑,花也会跑,地衣也会跑……这样一来,坡地就是光秃秃的一片了。我围着松树转了几圈,地上落满了松果。我拾起一枚,看见上面长满了岁月的鳞片。我想把这枚果子重新还给松树,我反复地朝树冠上抛,希望其中的一棵树能够接受我的馈赠,但它们死活不肯伸出手来接,好似我抛给它们的是一个昨日的世界,它们已经与那个世界告别了。我哀伤地坐在树下。我的哀伤是松果落地的哀伤,更是落地的松果不能再返回到枝头的哀伤。我不停地抚摸树身,我摸到了松树的老骨头和开裂的伤口。我又幻想把松树的伤口缝合。我抓起地上的沙粒朝松树的伤口里塞,塞到一半的时候,我才发现这些沙粒统统是从天空中掉下来的盐。我顿时感到自责。我立起身,想给松树鞠个躬或一个拥抱,以表达我的忏悔和罪过。可松树却一动不动地站着,静静地看着我,像两个慈祥的老人,打着伞,替我遮挡住日照。我的悔意更深了。我赶紧离开,朝别的地方走去。
我一个人在坡地上走着。我走过了坡地的阴面和阳面,我渴望在坡地上寻找到一些什么。那是个漫长而寂寥的夏日午后,我的母亲去坡地割柴。我怕她走丢,偷偷地在身后跟着她。我担心她会像她割的柴一样,跟着炊烟走了。在此之前,有很多去坡地的人或动物,最后都没有找到回家的路——一个随落日去坡地割草的孩子却跟着朝霞走了,一头随太阳去坡地吃草的牛却跟着月亮走了。我不能让我的母亲走丢,她是我的精神或血脉的上游,我要像那两棵松树守护沙地般守护好我的母亲。我在坡地上守护了许多年,一直守护到我的母亲坚强到不再走丢的那一天,我才远走他乡。如今,我从他乡归来,我的母亲已经老得再没有力气爬上坡地了,可我仍想守护什么——我的守护能坚持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爬上坡地的那一天吗?
吴佳骏,散文写作者,在《山花》《大家》《作家》《天涯》《花城》《散文》《美文》《青年文学》《北京文学》等刊物发表作品逾百万字。主要著作有散文集《雀舌黄杨》《小魂灵》《谁为失去故土的人安魂》,长篇小说《草堂之魂:一代诗圣杜甫》等。
关键词:
记忆栖息的地方文 吴佳骏北风呼啸北风是一只寒冷的鸟。我最早感知到它,是在几天前的一个下午。我去野外看
本报北京7月24日电(记者叶紫)国家医保局医药服务管理司相关负责人近日介绍,到2022年底,全国所有省份将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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